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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邑坂原始森林,你慢些走

  霍童邑板村 李在定 摄

  □ 林峰  

  1

  嘘,别出声,别说话,连一点声响都不要。

  糟糕,我提示你,就等同于我自己发出了声响,打自己的脸。你认同了吧,走进邑坂原始森林,说话的坏处是干扰了难得的宁静。宁静拉开了我们对事物的距离,像树叶离开树干。不,我不能再说,虽然原始森林总是在勾引你,你得自己看。我以后或许会告诉你。我父亲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你看,在森林里,你的表情你的眼睛才是重要的,倒过来也成立,是你的眼睛带动了你的表情,你的表情撬动了你的嘴巴。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就是这样子。

  这让我联接上小时候父亲带我走进森林时那段回忆的末梢。他补了那句,在森林你是哨兵。

  别问,因为我说了,不要说话,那样会惊动松鼠。什么?你想问的是松鼠在哪里?这太糟糕了,我们甚至还没说话,仅仅是一个个踩在满是树叶的脚步声就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足迹。你得慢些走。对,像这样,像电影慢镜头那样。第一步、第二步;而后再第一步、第二步。而后抬头,那一棵是竹柏;再前面的是龙瓜樟,旁边布满八角桂花。靠近霍童溪的那棵枫香树,霍童溪和赤溪溪围绕着村庄流淌着。你看,她的枝丫弯曲得像在舞蹈,像在抖音里意外刷到的室内蹦极里的那一位青春女子。她的笑容让我心碎又复苏;她麦穗般跳跃,像穿行在云端的浪花。

  糟糕,你看,我说着说着就离了题。嘘,我不说了。

  不过,有时候我们大多会很失望,因为我们依旧没法看见那些瞬息而跃的松鼠。它,黑黝黝,像是披着迷彩服,对了,那只松鼠就是这片森林的哨兵,我父亲的这个比喻真的再准确不过了——它太精明了,它是一号暗哨,一个绝对称职的巡逻战士。

  2

  脚底,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唤醒一丝丝的回忆。父亲小时候肯定在这片原始森林里迷失过。因为最开始他说这片原始森林怎么来时,还好好的。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明代洪武年间发了一次大洪水。洪水说来就来,你不用问为什么。结果,下了九天九夜,不是他们说的三天三夜。就在那时,也不知道从霍童上游的什么地方漂下来一个石碑。石碑完好无缺,落在现在森林内的这片叫福坪的旮旯地儿,不走了。起初,谁都没留意,可是奇了,碑上刻有字“东昭定国明王”,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之后历次洪水都不曾淹过这块石碑。于是,村里人立香炉供奉,每逢佳节、喜庆事都来福坪供请祈福。

  他说这个传奇时,正在喝着他自酿的红米酒。他举杯的那刻,我冒出第一个答案是,那是古人对文字的尊重;第二个答案是,石碑落定的位置等同于村落与溪的水利标高。

  嘘,别出声。他像一位将军早就看透了我这小屁孩的那点心思,彻底毁掉了我自以为的质疑。

  他咂咂嘴,接着说,这片森林历代村民都致力于保护这片原始森林。相传邑坂首任村长为严正声明保护森林这一族训,有意让他的孩子到树林中砍一棵小树,然后对孩子进行重罚,以示公正严明,身体力行以警示村民和后人保护森林的决心。由此,村落西南保留下这一片近300多亩的原始森林。

  历史,是我们的老师。父亲说这话时,眼睛迷离。

  很多年后,宁德师专生物系主任来为森林里的大树挂纲目科属标签。在近700多年的时间里,一个村落安静地保留下这片风水林。没有喧哗没有骚动。我记得,每年除夕帮奶奶烧灶火时,总会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柴片的来处。这肯定让人迫不及待,去渴望解开如此远见的力量。又过了很多年,一次,我和前来蕉城做旅游规划的同济大学教授站在邑坂大桥远眺原始森林时,他沉思良久,说,这信息量太丰富了。他后来所说的话,成了通向谜底的一条线索。

  当我们从原始森林的话题追问到邑坂自古有“八卦”的赞誉时,他迟疑了一会儿,归结:落叶才能生根,生根不忘乡土。他那时说出如此诗意的话时,面前一牙缸的酒所剩无几。他指了指杯中,说,只有我们霍童溪的水,才能酿好酒。

  3

  我想我恐怕要食言了,我以后可不会用“告诉”这词儿,因为,对于一片原始森林对于一个古村落怎么来,“告诉”这词儿显得那么空洞那么苍白无力,以至于那么地虚假。就让邑坂是“八卦村”的谜,至今未解吧。

  一棵大树,参天而立。两棵大树,直耸云霄。它们一直生长,也一直在掉落树叶,落下的每一片树叶,又生根发芽。发芽生根之后,又成了参天大树。大自然是最好的小说家,这个,你懂吧?

  还是拉回话题。那天回到下榻的酒店,同济大学的规划师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说你的老家,牛啊!从村落规划专业角度说,在村落沿溪的沙壤地上种植树林,最基本的功能就是防止水土流失;从组织建构上说,一个村级组织设定的村规民约,能传承六七百年,体现了最严格也最朴素的集体夙愿。话语谦逊,却点出了要害。

  这么说来,你让脑海的记忆满枝丫地疯狂生长,求你帮我,捕捉住更多村落名字的所有来源线索吧。你听,森林里的树桠、围绕村落的溪水声、漂流而下的树叶,它们都像什么?——像一条条谜语。古人把灯谜比喻为文虎,不够形象,应该称之为“摄松鼠”。摄,眼睛去拍摄;松鼠,跳跃得让人捉摸不定。什么?你说对了,你应该早说用比喻。比喻,是我们对邑坂森林对村落最知足也最有启发的词儿。我一次次走进邑坂原始森林一次次像在猜谜语,我得走得慢些,愈来愈慢,最后接近比喻。

  但我后来醒悟过来,当我快要接近时,比喻躲闪到树桠的另一端。这让我越来越不懂,所有知识的匮乏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一开始别踏错方向,别去其他地方,来邑坂,来邑坂森林,就像快乐。获取快乐,不在于你走遍的多少,而在于你对生活的距离。谜语,让我们对生活保持了距离,让延伸出快乐。我似乎说离题了,像我父亲那样说着说着就说离题了。

  慢下来,就能体会。一次次走进森林一次次踏进河流一般,最终变幻得那么离奇,像古老的传说在重复唱着一曲。在复调中,在回忆中。在森林里,你不是你。这句话很多人有很多的注解。比如,你是一棵树,你本身来自大自然;你也可以是一名孩子,这样你不会丢失掉父亲。你坚持永远做一个孩子,父亲就永远不会老去。父亲说出这句话本身就是一道谜语。说出松鼠是哨兵,那是因为父亲是一名军人,我意识到父亲的伟大,一个初小的文化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多好!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是,带孩子走一趟原始森林。

  对了,在森林,你成为一个哲学家,其实哪里是梭罗创造了瓦尔登湖,应该是瓦尔登湖畔的森林造就了梭罗。在邑坂原始森林,你的浮想联翩会让思想成为一瓣瓣枫香树的黄花,落下来时像是在跳一曲狐狸才能跳出的狐步舞曲。

  你盯着我的手,干嘛?老家的酒不会醉。当然,回到老家让我兴奋不已。你说对了,我是那一只刚刚穿过森林枫香树的一只松鼠。

  你看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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