莪洋水汤汤
古田在地理概念上是一座山城,但当我走近古田,我的耳畔,或者说,我隐隐的感觉里,总有汤汤流淌的水声。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第一次到古田,是到同窗好友李滨家中。那时她全家跟随父亲住在莪洋物资转运站。屋后就是缓缓流淌的闽江,每天都能听到江水的流响,就像一部名著的开篇:“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有一天夜半醒来,我一下被窗外的月下江景惊呆了。江上流水波光、岸崖、岩石、灌木丛草,垂向江水的如瀑藤蔓、乱瓦砾堆,在月光下,浑然一体,一片银白明亮,似轻纱白缎绘制成的一幅朦胧写意山水画。夜色的淡墨轻黑,只在事物边角暗影处稍作勾勒点染,显示一些立体和层次。白天明晰的各种事物、景物,这时全在似与不似,现实与非现实之间,隐隐绰绰,如梦似幻。就像当时听说莪洋将要淹掉变成一片水域那样,让人疑幻疑真。
莪洋,因多莪草而得名。浩浩荡荡的闽江从古田县境西北而来,在这里拐了个弯往东南而去,流经省会福州,最后流入大海。这个江边最初不足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自从五十年代末有了外福铁路,从此超越了上游谷口的优势,开始兴盛。由百姓老话中的“谷口春风,莪洋秋水”变了“谷口秋水,莪洋春风”。铁路、公路、水运码头、物资仓库齐集,使莪洋成为南来北往各种农副土特产品的集散转运重镇。二三十年繁忙热闹的村镇,说要在某一天会突然淹没消失,感觉就像是一句流言,一个传说,很快就被江风吹散。纵然想象力丰富,那莪草离离,随湖水飘摇荡漾的情景,也只是一个幻境。那时我们大学毕业,同学少年,还是不解忧愁的年龄,两人天天晚饭后出去散步,到铁道边走铁轨,到江边码头吹风聊大天,心里满怀未来的浪漫梦幻和美好憧憬。
这次跟随省市知名作家、摄影家及媒体记者采风团再一次来到古田,依然是夏天,依然是莪草青青,芃芃沛沛,但古田莪洋已变成一片湖水汪汪的金钟湖。我在李滨家住过几天的那房屋,真的已沉没在一片泱泱湖水里。李滨也早已去了福州,又去了北京,做了教授、学者,也做了奶奶。昔别君未婚,世事两苍茫,沧海桑田,令人恍惚,让人感慨,唯有那水流汤汤的感觉是一样的。
巧合的是,这次我们第一站到达的黄田镇,就是莪洋移民搬迁到黄田后,改名为黄田镇的旧莪洋镇。我们在黄田镇参观了“双坑油画”。为了建水口水电站,1989年双坑村举村搬迁到闽江北岸。失去了大片耕田的一批青壮年移民不得不外出打工,一些人学回了油画,像茁壮的植物分蘖出了百余人从业的油画艺术团体。他们画山画水画出对家园的思念和热爱。许多移民画师成为省美协会员或工艺美术师;多家创作室获省市油画技能大师工作室称号。村里的油画产业枝繁叶茂,被福建省美术界誉为“福建油画之村”。
家园淹没。金钟湖出世。湖水滋养了村里人的艺术灵气和想象力,也滋养了湖边山上的草木植物,“黄田马蹄笋”成为“中国地理标志”农产品,还有脐橙种植和淡水养殖。午餐桌上,我们吃到的笋丝煎蛋、炒笋片,脆嫩又清甜,确实美味。桌上有人说,这是他吃过的最鲜嫩的马蹄笋。主人说,黄田的马蹄笋还可以生吃呢。还有那鲜美的用山苍子根熬出的梅鼠鱼汤、清蒸白刀鱼,也都是这里江水湖水里出产的美食。
金钟湖我们没来得及去。金钟湖的美,留在我们的想象里。
翠屏湖之美
很奇怪,多年以前我去古田莪洋的时候,居然没有游览翠屏湖,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湖。而这次我们游翠屏湖,好像也是经过了层层铺垫,好像游览之前须有一个庄重虔诚的仪式,洗手焚香修养心性,极乐寺就是心灵修行的道场。
极乐寺青石池里的白睡莲,就像禅语一样经典,清新、简洁、清静,充满禅意。叶影、花影、云影,交相倒映水中,叶自绿,花自白,云在青天,水在池。石阶旁的菩提树,绿叶青枝上系满祈愿祝福的红绸带,在午后,热烈而明亮的阳光下,愈加热烈明亮。心形菩提叶细长的滴水叶尖,流淌下的每一滴阳光,都是智慧与觉悟,吉祥与平安。极乐寺宫殿般的恢宏气势;宫殿般的红墙、红柱、红椽檐,颜色纯正,华贵大气;重檐翘角与长廊排柱,有线条整饬的简洁美。午后的寺院,有一种令人喜悦的宽敞宁静。这样的宽敞宁静,是明亮的,庄严的,充满正气,让人想到圆瑛大师的“大慈悲,大无我,大无畏”。回望烽烟岁月中曾经的不宁静,此刻的祥和宁静,岁月安谧,尤为美好。
走出寺院大门,竟是我们与翠屏湖意外又惊喜的相见。寺门口广场越过一小坪草地,就是碧波荡漾的翠屏湖。据说,湖水涨涨落落,总是淹没不到寺院前的广场。这座唐朝千年古寺,建于建县次年,与千年古县相伴而生。寺院原本坐落在半山腰,当古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湖水升起,极乐寺降落,日日夜夜,晨钟暮鼓,陪伴在湖边。每年十一月,寺里都要在湖边做一台水陆道场。
我站在寺院门口眺望翠屏湖,景色秀丽清美,辽阔抒情,就像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柔曼的湖畔奏鸣曲,美得令人沉醉。那草地、那湖水、那半淹在水中的树、粼粼水波上的树影。更远处,水天之际一重一重莲瓣一样升起的青黛远山、山顶上悬浮的一团团卷云。因为湖水的滋养,云朵特别茁壮美丽,洁白,柔和,蓬蓬勃勃,如连绵的雪山,层叠的白莲,翻卷的白浪,特别富有质感。湖心上空的云,显然是被一阵风大刀阔斧地横扫过,牵扯出丝丝缕缕,如飞翔的羽毛,环绕守护着这一方湖泊。想起双坑村一幅描绘翠屏湖的油画,画师将湖山顶上那卷白色云团,用风扫云絮的笔势,扫出临水夫人陈靖姑依稀的影像,朦胧又明晰,真是美丽的想象。临水祖庙就在翠屏湖畔,扶危济难的女神像守护胎儿妇幼一样守护着美丽的翠屏湖。
翠屏湖是一座神佛护佑的湖。
翠屏湖,在古田人的奉献与牺牲中诞生,正如三十年后相继诞生的金钟湖。为了国家重点建设项目,为了万家灯火的明亮和温暖,古田人顾大家,舍小家,搬迁、后靠、外迁异地,背井离乡,无怨言。仅用一年就完成了城区及周边四万多人的大移民。
1959年6月8日20时,古田溪水电站拦河坝关闭蓄水。许多移民纷纷赶来向老城区做最后的告别。他们站在靠近自己房屋的高处,屏声敛息,眼看各路溪流大军奔涌而来,摧枯拉朽,不禁红了眼圈。他们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在一起。溪水缓缓地流淌,哗哗地奔腾,带着惊涛骇浪而来,带着雷霆万钧而来,淹过护城河般的剑溪,淹过城墙,淹过朱熹讲学的溪山书院、淹过七街二十巷、曾经繁华的集市、牌坊、古井、民居,沿着墙体漫上来,淹没窗口,漫过瓦顶,淹过一千三百年的历史。泥墙、砖墙,在水中纷纷倒塌。一座千年古城,瞬间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周边52个村,良田近4万亩。简单的数字背后,有多少让人泪目的个体与细节?比如忍痛拆祖屋,还得有能力拆;比如投亲靠友,还得有可投靠之处;比如失去了祖辈留下的田地,如何生存?那时正值国家困难时期,无力给每个家庭更多的扶助。千家万户啊,各种艰辛艰难,惨淡困苦的境地、失去家园的伤痛与思念、责任与担当的情怀和勇毅。那些老移民至今说起,依然老泪纵横。
仙境般的翠屏湖,没有让善良的人们失望。翠屏湖水气浓密,烟云雾露,滋养了湖岸山林,为食用菌的生长创造了独特的条件。一次偶然的机会,移民们发现,雨季来临时,屋檐下的椴木长出了水灵灵的银耳。一朵雪白之花,点燃了库区移民们自力更生创业致富的激情。湖水滋润的雪耳,冰清玉洁,莹润剔透,如莹白的菊花,沿湖岸盎然怒放。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古田率先掀起了银耳、蘑菇、竹荪、黑木耳、茶菇生产的“五大浪潮”,成为“中国食用菌之都”。
从极乐寺出来,我们登上画舫,泛舟翠屏湖。此刻,湖在脚下荡漾,云在头上变幻。大朵大朵的白莲花,或是雪耳花,飘浮在半空,倒映在湖面,上下光影浮泛流漾,轻灵奢华,恍若童话仙境。湖水被船身犁开,浓稠似胶,有如加了绿薄荷的雪耳羹;螺旋桨搅起飞花碎玉,是玉雕白菜琉璃翠,那份清心的沁凉感,和如冰如胶的质感,在炎热的午后,让人渴望敲下一块含在口里,似乎咬嚼起来也是咯嘣咯嘣脆。湖水辽阔,像一匹荡漾的绸缎,有时泛蓝,有时凝翠。而被湖水摇荡的岛和树,也格外青翠水灵。翠屏湖有少女般清秀的自然之美,也有母亲般平静的力量,我在湖水的波澜里,感念她博大深厚涵养了我的心灵,也感念她滋养万物而不言的大恩泽。
翠屏湖的美是深邃的。世上所有深邃的美与美好,大都经历过蝶变的痛苦,血泪的洗礼,甚至献出生命。翠屏湖不是一般的美,那是凤凰浴火重生后的祥和之美。千年古城,千年的历史和记忆,沉在湖底,翻涌出的每一朵浪花,都是灵魂的歌唱。
翠屏湖是有情感的,有忧伤也有欢乐;翠屏湖是有生命的,也会憔悴也会死亡。深知翠屏湖历史,并为之牺牲和奉献过的古田人,最知翠屏湖的珍贵和价值。他们珍惜翠屏湖,“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翠屏湖”。
美丽的翠屏湖啊,古老又年轻,汩汩的水声,不息的潮音,是永远的乡愁之歌,歌声泪光闪烁,有离别的忧伤,思念的深情,还有对牺牲与奉献的传唱,更有对新家园满怀的期望和祝福。